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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旋地转。
苏念猛地睁开眼,鼻腔里是那股熟悉又令人作呕的霉湿气,混杂着劣质肥皂的味道。视线所及,是斑驳掉灰的土坯房顶,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甚至有些扎手的旧床单。
她不是死了吗?死在那个冰冷孤寂的疗养院里,死在得知赵建国和他文工团新欢抱着大胖儿子,而她因过度劳累和多次流产导致终身不孕的绝望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
她重生了?回到了七十年代,她还是那个被“模范军嫂”四个字压得喘不过气的苏念的时候?
窗外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紧接着是邻居家婆娘扯着嗓门喊孩子起床的嚷嚷,间或夹杂着几声狗吠。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她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来,环顾这间不大的屋子。家具简陋得可怜,一张床,一个掉了漆的木头衣柜,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几个摞起来的旧木箱。桌子上放着一个印着红五星的搪瓷缸,那是赵建国部队发的,她用了好多年,边沿都磕掉了瓷,露出黑黢黢的铁胚。
就是这里。就是在这个家里,她耗尽了上一世所有的热情和生命。
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至。为了配得上赵建国军官的身份,为了不让城里来的婆婆看不起,她拼命地操持家务,伺候公婆,照顾小叔小姑,白天去缝纫组做工,晚上熬夜纳鞋底、糊火柴盒换钱贴补家用,就为了听人一句“赵营长家的媳妇真是贤惠能干”。
结果呢?贤惠能干成了她甩不掉的枷锁,一次次怀孕,一次次因为过度劳累或者营养不良而流产,最终子宫受损,再也无法生育。而赵建国,那个她曾经倾慕、最终却冷漠得像块冰山的男人,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和他的“灵魂伴侣”——文工团新来的女兵,搞在了一起。
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前世子宫刮宫时的疼痛还要清晰。
不能再这样了。
苏念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霉味的空气吸入肺腑,却让她前所未有地清醒。这一世,她苏念,绝不再为别人活!绝不再要这看似光鲜、内里早已腐烂的婚姻!
她掀开薄被下床,动作因为情绪的激荡而有些踉跄。走到那面模糊不清的镜子前,里面映出一张年轻却苍白的脸,二十出头的年纪,眼底却已经有了疲累的痕迹,头发枯黄,身形瘦削,只有那双眼,此刻燃烧着与这副躯壳格格不入的决绝火焰。
很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打开衣柜,里面空荡荡的,属于她的衣服寥寥无几,大多都是灰扑扑的,打补丁的。她找出几件还能穿的,又从一个旧木箱底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偷偷攒下的几块钱和一些粮票、布票。不多,但足够她暂时离开这里,找个安身之处。
她动作利落地将几件衣服和那个小布包塞进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没有丝毫留恋。
刚拉好拉链,院门外传来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咔哒。
苏念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指甲掐进了掌心。
门被推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草绿色的军装熨烫得笔挺,帽檐下的眉眼深邃冷峻,正是赵建国。他习惯性地将帽子挂在门后的钉子上,视线扫过站在屋子中央的苏念,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起这么早?”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温度,一如他这个人。
苏念抬起眼,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平静地正视这个男人。前世,她在他面前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和讨好,此刻,那些情绪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废墟。
“赵建国,”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干,却异常清晰坚定,“我们离婚吧。”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赵建国正准备脱军装外套的动作顿住了,他转过头,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话,那双总是没什么波澜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愕然:“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苏念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不想再当你赵家的免费保姆,也不想再做这个有名无实的‘模范军嫂’。”
赵建国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苏念,你又在闹什么脾气?是不是娘昨天又说你了?她就是那个脾气,你忍忍就……”
“我受够了!”苏念打断他,积压了两辈子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冲破了冷静的表壳,声音拔高,带着颤抖,“我受够了你娘的刁难,受够了你那些弟弟妹妹的索取,更受够了你永远的事不关己、高高在上!赵建国,你扪心自问,从结婚到现在,你有关心过我一句吗?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而不是一个替你打理后方、伺候你一家老小的工具吗?”
赵建国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砸得愣住,脸色难看至极,眉头紧锁:“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没把你当妻子?我每个月津贴大部分不都交给你了?让你不用下地干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你还想怎么样?”
又是这样。永远都是物质,永远觉得她不知足。
苏念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苍凉和嘲讽:“是啊,我该感恩戴德。感恩你们赵家给我一个当牛做马的机会。”
她不想再废话了,跟这种人,根本说不通。她弯腰,一把抓起桌上的帆布包,挎在肩上,转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赵建国猛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反抗。
若是前世,苏念可能就妥协了,被他这气势吓住。但现在,她只觉得那只手无比恶心。
“放手!”她用力挣扎,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向他,“赵建国,别让我更看不起你!这婚,我离定了!我现在就回娘家,离婚申请我很快就会寄给你,你不同意,我就去你部队找领导!”
赵建国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决绝和恨意震住了,手指下意识地松了些力道。
苏念趁机猛地甩开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个囚禁了她两辈子的牢笼。
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却带着自由的清新。她大步流星地走着,不顾身后院子里传来的压抑怒吼和苏念(这里应该是邻居)探头探脑的张望。
她先坐牛车到了镇上,又辗转坐上了去往邻省一个小县城的长途汽车。她记得那里有个远房表姨,关系不算亲近,但暂时投靠几天,想办法落个脚,应该可行。
汽车颠簸在崎岖的土路上,扬起的尘土透过不甚密封的车窗弥漫进来。苏念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农田和山丘,心中一片茫然,却又有着挣脱束缚后的轻快。
然而,这种轻快并没有持续太久。
几天后,在表姨家借住,忙着找临时工作和租房的苏念,开始感到莫名的疲惫和恶心。起初以为是奔波劳累,直到那天清晨,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毫无预兆地袭来,她趴在院子的水沟边,吐得昏天暗地。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猛地直起身,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是了……是重生回来的前几天,赵建国休假回来,那次……他喝了点酒……虽然依旧没什么温情,但……
怎么可能?!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竟然,怀孕了?!
就在苏念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冲击得心神俱震,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表姨神色复杂地走进院子,欲言又止:“念念啊……外面,外面有个当兵的找你,看着……脸色吓人得很。”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
她走到院门边,小心翼翼地朝外望去。
只见泥泞的村道那头,赵建国一身军装笔挺地站在那里,风尘仆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淡漠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正直直地、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死死地盯着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
那个在人前永远威严、永远挺拔的军官,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竟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哑地开口:
“念念……跟我回去。”
他朝前走了一步,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竟透出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我改……只要你不走,我什么都改。”
苏念僵在原地,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感受着那里面可能正在悄然孕育的小生命,另一只手紧紧抠住了粗糙的木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听着那嘶哑的、完全不像他会说出口的哀求,苏念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却很快被前世的冰冷记忆覆盖。
改?他能改什么?狗改不了吃屎。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腹部的轻微不适,强迫自己直视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碴子:
“赵建国,晚了。”
苏念那句“晚了”,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赵建国耳膜里。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更深、更沉的痛楚。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名义上做了他几年妻子的女人。她站在那扇破旧的木门后,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没有半分从前的怯懦和温顺,只有一片被冰雪覆盖过的荒原。
“念念……”他又往前踏了一步,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我知道,以前是我混蛋,我忽略了你……娘那边,弟妹那边,我都去说,以后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工作……你不想去缝纫组就不去,在家歇着,我养你……”
“你养我?”苏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淬满了前世的血和泪,“赵建国,你拿什么养我?用你那每个月准时上交、却要我精打细算伺候你一大家子的津贴?还是用你那个永远把我当外人、当佣人的家?”
她的话像刀子,一刀一刀,精准地剜在赵建国心口上。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从未想过,这些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苏念这里,积攒了如此深的怨恨。
“那些……都可以改。”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我保证。”
“你的保证不值钱。”苏念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赵建国,我不想再听这些空话。你回去吧,离婚申请我会寄到部队。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说完,她不再看他,猛地就要关上院门。
“等等!”赵建国猛地伸手抵住门板,男人巨大的力道让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隔着门缝,死死盯着她,眼底那片红更深了,像是要滴出血来,“苏念,你就这么恨我?连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恨?
苏念心脏一抽,那股熟悉的、冰寒的痛楚再次蔓延开来。怎么会不恨?前世冰冷的疗养院,无人问津的死亡,还有那个他和别人组成的、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庭……每一幕,都像是刻在她灵魂上的烙印。
但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去,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不恨你,赵建国。我只是……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她看着他抵在门板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骨节分明,这是一双属于军人的、有力而稳定的手。曾经,她也曾偷偷期盼过这双手能给她一点温暖和依靠,但最终得到的只有冷漠和忽视。
“放手。”她说。
赵建国没动,他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痛,有悔,有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上苏念的喉咙。她脸色一白,猛地弯腰干呕起来,因为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只吐出一些酸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都愣住了。
赵建国抵着门的手下意识松了力道,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苏念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她强压下不适,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尽力维持着镇定:“没什么,坐车颠簸,有点不舒服。”
然而,赵建国眼底的疑虑并未散去。他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色,联想到她刚才的呕吐,一个模糊的、让他心脏骤然紧缩的念头浮了上来。他记得……上次他休假回来,是和她……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苏念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苏念察觉到他的视线,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将帆布包往身前挪了挪,试图挡住他的目光,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驱赶:“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她越是如此,赵建国心中的那个念头就越是清晰。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席卷了他,是震惊,是茫然,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悸动。
“你……”他喉咙发干,试图问出口,却又不知该如何问。
“我什么我!赵建国,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让大家都来看看,堂堂的赵营长是怎么纠缠前妻的!”苏念色厉内荏地喊道,只有她自己知道,护在小腹前的手,指尖都在发颤。
表姨也闻声从屋里出来,看着门口对峙的两人,尤其是赵建国那骇人的脸色,有些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劝道:“这位……赵同志,念念既然不想回去,你就……就先让她静静吧……”
赵建国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看着苏念那双充满戒备和疏离的眼睛,又瞥了一眼她下意识护住腹部的动作,最终,那千斤重的话语还是堵在喉咙里,没有问出来。
他深深地看了苏念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苏念心头狂跳。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抵着门的手,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平日里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和……萧索。
院门“吱呀”一声被苏念用力关上,还从里面插上了门栓。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脱力般滑坐在地上,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是不是察觉到了?
不行,这里不能待了。
苏念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和一脸担忧的表姨多解释,只匆匆道:“表姨,谢谢您这几天的收留,我有点急事,必须马上走。”
她必须尽快离开,找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在离婚手续办妥、和赵建国彻底划清界限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尤其是赵建国!
她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帆布包,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覆在小腹上。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而走出村口的赵建国,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那扇已经紧闭的院门,拳头死死握紧,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风暴。
如果……如果真的像他猜测的那样……
那他和苏念之间,就永远不可能“桥归桥,路归路”了。
他得查清楚!必须查清楚!
苏念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表姨家。
她不敢有丝毫耽搁,用身上仅有的钱和粮票,买了最近一班去往更偏远县城的汽车票。一路上,她紧紧抱着那个半旧的帆布包,仿佛那是她全部的身家性命,另一只手始终下意识地护着小腹。
恶心感依旧时不时袭来,伴随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她靠在颠簸的车窗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赵建国那双布满红血丝、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执拗的眼睛。
他说他改。
呵。
苏念在心里冷笑,可那冷笑深处,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前世几十年,他从未用那种眼神看过她,从未用那种近乎破碎的声音跟她说过话。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曾经的伤害已经刻入骨髓,她再也无法相信这个男人,无法再把自己和孩子的未来,赌在他虚无缥缈的“改变”上。
新的落脚点是一个靠近山区的小镇,比表姨那里更偏僻,也更安静。她租了一间便宜的小屋,土坯墙,茅草顶,冬天肯定会冷,但好在独门独院,足够隐蔽。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确认。
她不敢去镇上的卫生所,怕留下记录,更怕遇到熟人。她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一位住在山脚边的老奶奶,据说懂些草药,也会摸脉。
老奶奶的手粗糙而温暖,搭在苏念纤细的手腕上,闭着眼睛感受了许久。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味,时间仿佛过得格外缓慢。苏念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几乎要蹦出来。
终于,老奶奶睁开眼,浑浊却清明的目光落在苏念脸上,缓缓点了点头:“丫头,是喜脉。日子还浅,但错不了。”
尽管早有预感,亲耳听到确认的这一刻,苏念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旁边掉漆的桌子,指尖冰凉。
真的……有了。
在她决意离开,斩断一切的时候,这个孩子,悄无声息地来了。
“谢谢……谢谢您。”她声音干涩地道谢,付了很少的一点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老奶奶的家。
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苏念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许久没有动弹。夕阳的余晖透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轻轻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却又仿佛孕育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这个孩子,是意外,是牵绊,却也是她灰暗前世里,从未得到过的珍宝。
一股陌生的、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她要生下这个孩子,独自把他(她)抚养长大。绝不能让赵建国知道,绝不能让他抢走孩子!赵家那样的环境,那个冷漠的父亲,那个挑剔的奶奶……她绝不允许她的孩子重复她前世的悲剧!
【视角转换:赵建国】
赵建国回到部队,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焦躁野兽。
他试图用高强度的训练和工作麻痹自己,可只要一停下来,苏念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她苍白着脸干呕的样子,还有她下意识护住腹部的动作,就会不受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
“怀孕”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盘旋不去。
如果……如果她真的有了他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他心脏一阵阵紧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一丝隐秘的、连他自己都唾弃的期盼。
他再也坐不住了。利用一次外出办事的机会,他绕路再次去了那个小县城,找到了苏念的表姨家。果然,人去屋空。表姨面对他黑沉的脸色,战战兢兢,只反复说念念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赵建国没有为难她,沉默地离开了。但他并没有放弃。他动用了自己的一些关系和人脉,不动声色地开始寻找。他要知道苏念去了哪里,更要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怀了他的孩子。
几天后,一份简单的调查报告放在了他的桌上。上面清晰地写着,苏念在离开表姨家后,去了更偏远的青山镇,并在到达后不久,私下找过当地一个懂草药的老妇人。
报告后面附了一句老妇人口风不紧时透出的话:像是喜脉。
“哐当!”
赵建国一拳砸在结实的办公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桌上的搪瓷缸震得跳了起来,水洒了一桌。
喜脉!
她真的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
巨大的冲击让他头晕目眩,各种情绪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有初为人父的茫然无措,有对苏念独自远走的愤怒和心疼,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重重压上了他的肩头。
他想起苏念控诉他时的眼泪,想起她说的“免费保姆”、“工具”字字诛心。
他以前,真的错得那么离谱吗?
赵建国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刺痛的眉心。他第一次开始真正反思自己和苏念的婚姻,反思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的失职。
不行,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还带着孩子!
他必须找到她,必须把她接回来!
这一次,他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只会苍白地保证。他得做点什么,证明给她看。
赵建国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沉声下达了几个命令。内容与他往常雷厉风行的作风大相径庭——是关于协调家属院住房,以及了解部队幼儿园和托儿所相关政策的。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操场上正在训练的士兵,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苏念,不管你跑到哪里,不管你有多恨我。
你和孩子,我都要定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日子在青山镇缓慢地流淌,像山涧里不起眼的小溪。苏念租下的小院坐落在镇子边缘,背靠着一片葱郁的山林,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鸟鸣。她用身上最后一点钱,买了最简单的米面,又去供销社扯了些最便宜的粗布,凭着前世在缝纫组练就的手艺,熬夜赶制了几件小孩的贴身衣物和柔软的襁褓。
孕吐依旧折腾得她厉害,常常是刚喝下去几口稀粥,转头就吐得天昏地暗。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只有小腹在无人察觉的日夜中,微微有了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她不敢闲着,怕一闲下来,就会想起赵建国那双泛红的眼睛,想起前世的冰冷。她开始接一些缝补的零活,邻居看她一个年轻女人独居,脸色又总是苍白,猜测她大概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心生怜悯,偶尔会拿些破旧的衣物过来,给她几个零钱,或者塞给她一两个自家种的萝卜、土豆。
苏念沉默地接着,低声道谢。她需要钱,需要食物,为了自己,更为了肚子里那个正在悄然生长的孩子。
这天傍晚,她正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缝补一件磨破了袖口的工作服,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苏念心里一紧,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她警惕地抬起头,没有立刻回应。
“苏念同志?是苏念同志家吗?”门外是一个有些陌生的男声,带着点公事公办的腔调。
苏念放下手里的活计,慢慢走到门边,隔着门板问:“谁?”
“我们是镇公社的,有点事情想跟你了解一下情况。”门外的人答道。
公社?苏念的心沉了下去。她在这里没有任何熟人,公社的人怎么会找上门?难道是……赵建国?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打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一个年纪稍长,面容严肃,一个年轻些,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钢笔。他们的目光在苏念苍白瘦削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最后落在她虽然被宽松衣服遮掩,但仔细看仍能看出些许不同的小腹上。
“苏念同志,我们接到反映,说你在这里没有正当户籍,也没有固定的工作单位,属于盲目流动人口。”年长的干部开口说道,语气不算严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按照政策,这种情况我们需要进行清查,并动员你返回原籍。”
果然来了。
苏念的手指在身侧悄然蜷紧,指甲陷进掌心。她垂下眼睫,挡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脸上只剩下一种带着疲惫的平静。
“领导,我不是盲目流动。”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我原籍那边……家里没人了,男人也……没了。我过来投亲,表姨前阵子也搬走了。我现在靠接点缝补的活计养活自己,没有给公社添麻烦。”
她刻意模糊了“男人没了”的说法,配合着她此刻憔悴的模样,倒真有几分新寡的凄楚。
年轻干部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年长干部眉头微蹙,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你的情况,我们需要核实。但不管怎么说,你在这里没有户籍,长期下去不是办法。还是要尽快联系原籍所在地,办理相关手续,或者……在你丈夫原单位开具证明,我们这边才能考虑给你落临时户口。”
丈夫原单位……那不就是赵建国的部队?
苏念的心彻底凉了下去。这是逼她回去,或者逼她去找赵建国。
她抿紧了苍白的嘴唇,一股倔强从心底升起。她绝不会回去!
“领导,我……”她正要开口,试图再争取一下,哪怕只是拖延时间。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小院门口的僵局:
“她的户籍和工作关系,正在办理移交手续。”
所有人都是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泥泞的村道那头,赵建国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依旧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风尘与疲惫,下巴的胡茬也比上次见到时更重了些。他的目光先是极快、极深地扫过苏念,在她明显清减的脸庞和微凸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像翻滚的浓云,有痛,有怒,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决心。
然后,他大步走了过来,直接挡在了苏念和公社干部之间,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他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盖着红头印章的文件,递给了那位年长的干部。
“同志,我是她爱人,XX部队的赵建国。”他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笃定,“这是部队出具的证明和关系转移函。苏念同志随军的手续已经在走了,很快就能办妥。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感谢你们对她关心。”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身份,说明了情况,又给足了公社干部面子。
年长的干部接过文件,仔细看了看上面的部队番号和鲜红的印章,脸色顿时缓和了不少。部队的证明,在这个年代有着极高的公信力。
“原来是赵营长的爱人,你看这事儿闹的……”干部脸上露出了笑容,将文件递还给赵建国,“既然是随军,那就没问题了。是我们工作不够细致,打扰了,打扰了。”
两个干部又客气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院门口,瞬间只剩下赵建国和苏念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念看着眼前高大挺拔的背影,他宽阔的肩背几乎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也隔开了外界的风雨。有一瞬间,一种陌生的、近乎脆弱的感觉攫住了她。但仅仅是一瞬,就被前世的冰冷和此刻的愤怒所取代。
他凭什么?凭什么这样自作主张?凭什么在她已经明确表示要离婚后,还以“爱人”的身份出现,插手她的生活?
赵建国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怒火和排斥,心脏像是被针扎一样细细密密地疼。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小腹上,那里……那里真的孕育着他的孩子。这个认知让他喉咙发紧,一股混合着初为人父的酸涩和巨大责任感的情绪汹涌而来。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却只是干涩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一句话:
“几个月了?”
苏念猛地别开脸,声音冷得像冰:“跟你没关系。”
赵建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上前一步,想靠近她,却被苏念警惕地后退一步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
“念念……”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别这样……跟我回去,好不好?外面条件差,你一个人……还怀着孩子,我怎么放心?”
“我不用你放心!”苏念猛地转过头,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赵建国,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要离婚!这个孩子是我的,跟你没关系!你走!你现在就走!”
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强忍的泪水,赵建国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从未见过苏念如此激动,如此脆弱,又如此倔强。
他知道,他伤她至深。那些他曾经忽略的、认为理所当然的过往,此刻都化作了刺向她、也刺向他的利刃。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离开。他只是站在原地,深深地望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我不会走的,念念。”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以前是我混蛋,是我忽略了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认错,我也认罚。”
“但你和孩子,我绝不能放手。”
“随军手续我是骗公社干部的,但我已经向上级打了报告,申请了家属院的房子。”他继续说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以后,就我们两个人住。我娘那边,我会去说清楚,绝不会再让她来打扰你。弟妹那边也一样。”
“工作,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就在家歇着。我赵建国就算只剩一口吃的,也先紧着你和孩子。”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这些话在他心里翻腾了无数个日夜,此刻说出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苏念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痛悔和决心,看着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让他显得格外憔悴的胡茬。她冰冷坚硬的心防,似乎被什么东西撬开了一丝缝隙。
可是……前世那几十年的冰冷和绝望,太深了。
她不敢相信。
也不敢再赌。
“说完了吗?”她垂下眼睫,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激动更让人心凉,“说完了就请你离开。赵营长,你的保证,我一个字都不信。”
赵建国看着她疏离冷漠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知道,光靠说,是没用的。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沉重得像是承载了千钧重量。
“我明天再来看你。”他哑声说道,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里。
苏念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她抬手,轻轻放在微凸的小腹上,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无声的存在。
孩子,妈妈该怎么办?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赵建国说到做到。
第二天傍晚,苏念刚勉强喝下半碗小米粥,院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不同于昨日公社干部的急促,这次的敲门声沉稳而有规律,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持。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她不想开门,但那敲门声固执地响着,仿佛她不开,就会一直敲到天明。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赵建国站在门外,依旧是一身军装,但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印着供销社字样的牛皮纸包,隐约露出挂面的轮廓;有网兜装着的几个苹果,在这个季节算是稀罕物;还有一个崭新的军用水壶,以及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他没有立刻进门,只是看着苏念,眼神比昨天平静了些,却更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买了点东西。”他声音有些干涩。
苏念抿着唇,挡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
赵建国也不强求,他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门槛内的地上,然后从那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崭新的铝制饭盒,以及一个搪瓷缸子。接着,他又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颜色暗淡却看起来十分扎实的土红糖。
“听说……这个对女人好。”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耳根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红,将红糖连同布包一起放在饭盒旁边,“饭盒和缸子都是新的,你用。”
做完这一切,他后退了一步,依旧站在门外。“我走了。”
他转身,背影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单。
苏念看着地上那一堆东西,尤其是那几块用粗糙草纸包着的红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他一个堂堂营长,大概是第一次做这种“讨好”人的事,笨拙得让人……心头发堵。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成了惯例。
赵建国每天都会在傍晚时分出现,有时带一把新鲜的蔬菜,有时带几个鸡蛋,有时是一块镇上肉铺难得见到的猪肝(不知他费了多大劲弄来的),每次都会沉默地放在门口,偶尔说一句“注意身体”或者“记得吃饭”,然后便离开。他不再提让她回去的事,只是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的方式,渗透进她的生活。
苏念从一开始的抗拒、视而不见,到后来会在他离开后,默默将东西拿进屋。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孩子。她需要营养,而凭她接零活挣的那点钱,连吃饱都勉强。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孕吐渐渐减轻,身体却愈发沉重。独自产检的艰难,深夜里腿抽筋疼醒的无助,都让她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人的力量,养育一个孩子,远比想象中更难。
这天夜里,她起身喝水,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虽然及时扶住了桌子没有摔倒,但小腹却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鬓角。她扶着桌子,缓了好一会儿,那阵疼痛才慢慢过去。
恐惧,后怕,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如果刚才真的摔倒了……她不敢想。
第二天,赵建国来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脸色的异常和眼底未散的惊悸。他眉头紧锁,追问之下,苏念别开脸,冷淡地说了句“没事”。
赵建国没再问,但脸色沉得厉害。
傍晚他再来时,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棉布褂子、提着个小包袱的中年妇女。
“这是李婶,老家村里的,做事利落,人也干净。”赵建国对站在门口、面露愕然的苏念解释道,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坚决,“让她照顾你一段时间,工钱我来出。”
苏念想拒绝,她想说她不需要,她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可话到嘴边,看着李婶那张朴实温和的脸,再想到昨夜那阵让她肝胆俱裂的抽痛,她所有的倔强和硬气,都卡在了喉咙里。
李婶是个沉默勤快的人,来了之后,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做有营养的,晚上就睡在苏念外间搭的小床上,听到一点动静就会起身查看。
有了李婶的照顾,苏念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点血色。
赵建国依旧每天来,有时会隔着院门问李婶几句苏念的情况,有时就只是远远站一会儿,看着院子里苏念坐在凳子上晒太阳的侧影,然后默默离开。
他不再说那些保证的话,只是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事。他托人从城里捎来了柔软的棉布和新棉花,比苏念自己买的料子好上太多。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本旧的《孕期保健手册》,让李婶转交给苏念。
时间在青山镇潮湿温润的空气里缓缓流淌,像山涧抚过石头的溪水。苏念的肚子已经隆起得十分明显。
她坐在院子里,手里做着针线,是一件用赵建国带来的新棉布做的小衣服,针脚细密柔软。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身上,也照在她日渐圆润的腹部。
李婶在灶间忙着,传来轻轻的锅碗碰撞声。
一切都很安静,安宁得……几乎让她产生一种错觉。
她偶尔会想起赵建国。想起他上次来时,军装肩章上沾了的尘土,想起他放下东西时,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训练留下的薄茧的手。想起他沉默离开时,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背影。
恨意似乎还在,但已经被这些日复一日的、无声的举动,磨得有些模糊了。心口那块坚冰,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正一点点地融化、松动。
这天,赵建国来得比平时稍晚一些。暮色四合,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橘红色的霞光。
他手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提着东西,只是拿着一封信。
他走到院门口,没有进来,将信递给听到动静走出来的李婶。“给她的。”他低声说,目光越过李婶,看向院子里坐在藤椅上的苏念。
苏念也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里的信。她的心莫名一紧。
李婶将信拿过来,递给苏念。信封很普通,上面是赵建国那手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
苏念的手指有些发颤,她慢慢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信纸。上面的话不多,依旧是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苏念:
师里批了我的长假。报告里写明了原因,照顾待产妻子。
离婚报告,我压下了。是我自私。等你生下孩子,身体养好,若你还坚持,我……亲自帮你递上去。
家里都安排好了,就我们三个人。娘和弟妹,不会来打扰。
让我照顾你。最后一次。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动人的承诺,只有平铺直叙的安排和一句沉甸甸的“最后一次”。
苏念看着那几行字,视线瞬间模糊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洇开了墨迹。
她等了两辈子,等的似乎就是这样一句明确的、将她放在首位的“安排”,等的是他将他们的“小家”,与那个让她窒息的“大家”清晰割裂的决心。
不是虚无的保证,而是切切实实的行动。
李婶悄悄退回了灶间。
赵建国依旧站在院门外,霞光将他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温暖的金边。他看着苏念颤抖的肩膀和低垂的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闷痛得无法呼吸。他不知道那封信会带来什么结果,他只是在赌,赌她对他,对他们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还残存着一丝念想。
许久,苏念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门口那个身影。
她看着他紧张而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垂在身侧、微微握紧的拳头。
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对着他的方向,几不可见地,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赵建国只觉得堵在胸口那块巨石轰然碎裂,狂喜和心酸交织着涌上心头,冲得他眼眶发热。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跨过了那道他守了无数个黄昏的门槛。
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停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们……回家?”
苏念没有立刻回答,她低下头,一只手轻轻覆在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胎动,仿佛在回应着外界的一切。
然后,她再次抬起头,看向他,那双曾被冰雪覆盖的眼睛里,此刻漾开了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释然,有疲惫,也有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冀。
她看着他那双泛红的、带着小心翼翼的眼眸,终于,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更新时间:2025-11-06 01:2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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