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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侯府嫡长女,却活成了府里的影子。
母亲把最好的料子裁给养妹,父亲把御赐的葡萄喂进她嘴里。
青梅竹马的顾砚辞为哄她一笑,把本该给我的风筝线塞进她手中。
后来他们要我替她嫁给昏迷的镇北王世子冲喜。
“清凰,你妹妹体弱,那王府是火坑,你替她去。”
花轿出门那日,顾砚辞对我低语:“委屈你了,我会补偿。”
直到世子苏醒,以铁血手段肃清朝堂。
他抱着我们的孩子,剑指跪在雪地里的顾砚辞:
“王妃,这人的眼睛,碍着你看为夫放纸鸢了。”
我依偎在世子怀中轻笑:
“风筝?早不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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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沈清凰,侯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女,此刻却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缩在花厅最角落的酸枝木椅里。那椅子硬得很,硌得人骨头生疼。厅堂中央,暖融融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映着父亲沈崇山那张素来威严的脸,此刻却软得像融化的饴糖。他亲手拈起一颗御赐的紫玉葡萄,那饱满的果实沾着剔透的水珠,小心翼翼地递到沈玉璃唇边。
“璃儿,张嘴,尝尝这个,西域快马送来的,甜得很。”父亲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琉璃盏。
沈玉璃,我的好妹妹,或者说,是父亲母亲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养女。她依偎在母亲柳氏怀里,只微微启开一点樱唇,将那葡萄含进去,细嚼慢咽,眼角眉梢都漾着满足的甜意。“多谢爹爹,真甜。”她的声音像裹了蜜,软软糯糯,足以融化任何人的心肠。
母亲柳氏立刻用锦帕替她拭去并不存在的汁水,满眼都是化不开的宠溺:“慢些吃,我的儿,仔细噎着。”那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从未有一缕真正落到我身上。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硬木椅冰冷的雕花缝隙。桌上也有葡萄,只是盛在离我远些的粗瓷盘里,粒小,颜色也暗淡些。方才一颗滚落在地,沾了灰,母亲柳氏眼皮都没抬一下:“清凰,捡起来,别糟蹋东西。”
我弯腰去捡那颗蒙尘的葡萄时,厅外一阵喧哗伴着轻快的脚步闯了进来。是顾砚辞,他像是带着满身春日的光亮,驱散了厅内一丝压抑。他手里攥着一只刚糊好的燕子纸鸢,竹骨新削,彩绘鲜亮,燕子的尾巴做得尤其灵动。
“玉璃!快看!”顾砚辞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切,径直冲到沈玉璃面前,献宝似的将风筝递过去,“我新得的雪涛宣,韧得很,特意给你糊的!放起来保管飞得高!”
沈玉璃眼睛瞬间亮起来,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子,拍着手娇笑:“砚辞哥哥最好了!快给我!”她伸出手,顾砚辞立刻将风筝线轴塞进她细嫩的手心,动作熟稔又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柳氏在一旁笑得慈和:“砚辞有心了,就知道疼我们玉璃。”
顾砚辞得了夸奖,脸上笑意更盛,目光这才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我,落在我还捏着那颗脏葡萄的手指上。那笑容淡了一瞬,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或许是尴尬?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他很快移开视线,重新专注地看着沈玉璃摆弄那崭新的风筝线轴,仿佛那里才是他全部的世界。
一丝冰凉顺着指尖爬上心口。我默默垂下眼,看着掌心那颗沾了灰土的葡萄。原来有些东西,连掉在地上,都轮不到我去拾起。那只燕子风筝的尾巴,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轻轻颤动,斑斓的色彩刺得我眼睛微微发涩。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府里所有的不公与冷落,最终会凝成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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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一道赐婚圣旨,像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平静的侯府水面上。
镇北王世子萧珩,那个名字响彻北境、曾令胡骑闻风丧胆的年轻战神,却在数月前一场惨烈边战中身负重伤,昏迷不醒,被秘密送回京中医治。消息封锁得极严,直到此刻圣旨下达,才如惊雷般炸开。圣旨言明,着安平侯府嫡女,嫁入镇北王府,为世子冲喜。
消息传来时,沈玉璃正在我面前插瓶里新剪的玉簪花。她纤细的手指拈着一支素白的花,闻言猛地一颤,花茎“啪”地折断,雪白的花瓣簌簌掉落,沾湿了她的裙裾。她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身体软软地晃了一下,幸而旁边的顾砚辞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玉璃!”顾砚辞的声音都变了调,满是惊痛。
“不…我不要…”沈玉璃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娘!爹!救救我!世子他…他醒不过来了!那王府就是个活死人墓!女儿嫁过去…女儿会死的!会死的呀!”她哭得浑身颤抖,紧紧抓住柳氏的衣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柳氏早已泪流满面,心肝肉儿地叫着,将沈玉璃紧紧搂在怀里,母女俩哭作一团。沈崇山脸色铁青,背着手在厅中焦躁地踱步,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满室的悲声里,我像个局外人,沉默地站在阴影处,看着这幕骨肉情深的苦情戏。心口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沉,坠得人喘不过气。镇北王府,世子萧珩……那确实是个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火坑。可沈玉璃不能跳的火坑,沈清凰就可以吗?
终于,沈崇山的脚步停在了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看着我,那双惯常威严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沉重的压力,有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但那愧疚太浅了,浅得几乎看不见。
“清凰,”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感,仿佛做出这个决定耗尽了他所有心力,“你妹妹自小体弱,心性又单纯,受不得这样的磋磨。那镇北王府……”他顿了顿,艰难地寻找着措辞,“情形复杂,世子……吉凶难料。她若去了,只怕熬不过几日。”
柳氏也抬起泪眼,目光越过沈玉璃的发顶,直直刺向我,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漠视,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哀求:“清凰!你是长姐!你素来懂事!就当爹娘求你,替你妹妹走这一遭吧!璃儿她……她真的会没命的!”她说着,竟推开沈玉璃,踉跄着要朝我跪下。
“娘!”沈玉璃凄厉地哭喊一声,死死抱住柳氏的腿。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懂事?长姐?原来这些词,不过是为此刻的牺牲准备的最好借口。我看着眼前这张张写满痛苦、哀求、算计的脸,仿佛在看一场荒诞的皮影戏。喉咙里哽着千言万语,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化作唇边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顾砚辞扶着摇摇欲坠的沈玉璃,目光也终于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对沈玉璃的心疼,有对眼下局面的焦灼,甚至还有一丝……对我沉默承受的怜悯?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别开了视线。
“侯府不会亏待你。”沈崇山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也像在安抚他自己,“嫁妆,必按嫡长女的份例,翻倍备齐。日后……侯府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后盾?我心底无声地冷笑。这所谓的后盾,早已在无数次偏心与漠视中,被蛀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如今,他们亲手将我推下悬崖,却还要用这空洞的许诺编织一张虚假的安全网。
也好。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好。”一个字,轻飘飘地从我口中吐出,砸在满室的悲声上,却奇异地让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沈崇山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几分。柳氏眼中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得偿所愿的虚脱和更深重的哀戚。沈玉璃的哭声小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埋在顾砚辞怀里,肩膀微微耸动。
顾砚辞看着我,眼神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最终沉淀为一片晦暗的沉寂。他扶着沈玉璃,没有再说话。
也好。这侯府,这亲人,这……所谓的竹马情谊,终究是到了该彻底斩断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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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那日,天色阴沉得如同蒙了一块巨大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透不出一丝光亮。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侯府朱红的大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身上穿着赶制出来的、象征着正妃品级的繁复嫁衣。料子是顶好的云锦,赤红如血,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鸾鸟,针脚细密,华贵异常。只是这身量……宽大了些,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行走间仿佛能灌进冷风。这是临时改的,原本为谁准备,不言而喻。凤冠更是沉重,压得脖颈生疼,上面镶嵌的珍珠宝石冰凉地贴着额角鬓发。脂粉厚厚地敷在脸上,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张精致却毫无生气的面具。
没有喧天的喜乐,没有宾客盈门的恭贺。侯府门前,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个下人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沈崇山和柳氏站在阶上,面色复杂地看着我。柳氏手里紧紧攥着帕子,眼圈又红了,却不是为了我。沈玉璃没有出来,据说“悲伤过度”,在房里躺着。
“吉时已到,请王妃上轿!”喜娘尖利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喜庆,此刻听来却分外刺耳。
我沉默地转过身,由着丫鬟搀扶,一步步走向那顶停在门口、同样披红挂彩的八抬花轿。轿帘是厚重的金线牡丹纹锦缎,隔绝了外面灰暗的天光,也隔绝了身后所谓的“家”。
就在我弯腰准备踏入轿厢的前一瞬,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穿过庭院,几乎是冲到了轿帘前。是顾砚辞。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锦袍,身形挺拔如昔,只是此刻脸上带着一种压抑的焦灼和匆忙赶来的风尘仆仆。他拦在轿前,目光急切地落在我被脂粉覆盖的脸上,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清凰!”
喜娘和旁边的仆妇都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顾家公子。
我脚步顿住,隔着眼前垂下的珠帘流苏,冷冷地看着他。这张曾经让我无数次心动、无数次仰望的俊朗面容,此刻只觉得陌生而遥远。
他似乎被我这冰冷的眼神刺了一下,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更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委屈你了……清凰。我知道,这对你不公。”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身后寂静的侯府大门,像是怕被谁听见,“你且……安心去。等我……等我处理好一些事,定会想法子……补偿你!”
补偿?又是补偿。我心底一片荒芜的冰原,连嘲讽的力气都提不起。侯府许诺的后盾,他许诺的补偿,都轻飘飘的像这冬日里呵出的白气,转瞬即逝。
我扯了扯嘴角,那被厚重胭脂覆盖的唇瓣,连一丝冷笑都扯不出来。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看一眼他脸上那自以为是的承诺和怜悯。我径直弯下腰,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掀开沉重的轿帘,钻进了那一片昏暗狭窄的空间里。
“起轿——!”喜娘拉长了调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花轿被稳稳抬起。轻微的摇晃中,轿厢内光线昏暗,只有轿帘缝隙偶尔透进一丝微弱的、灰白的天光。我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宽大的嫁衣袖袍下,我的指尖,隔着层层衣料,轻轻覆上那依旧平坦、却已悄然孕育着另一个小生命的地方。只有这里,传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轿子摇摇晃晃地前行,离安平侯府越来越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单调而重复,如同碾过我过往十九年的岁月。那些被忽视的委屈,被轻慢的尊严,被当成理所当然的牺牲……一幕幕在眼前晃动,最后都沉淀下来,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也好。我缓缓闭上眼,靠在冰冷的轿壁上。沈清凰已死在那座冰冷的侯府里。从今往后,踏进镇北王府的,只会是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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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王府,与其说是王府,不如说是一座巨大而压抑的堡垒。高墙深院,戒备森严。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铁血肃杀之气。
我被引至世子萧珩养病的院落——听涛苑。一踏入院门,那股药味更是浓得化不开。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少,但个个屏息凝神,步履轻悄,偌大的地方竟安静得如同死寂的坟茔。
正房内室,光线被厚厚的帘幕遮挡得昏暗朦胧。沉重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影。他便是我的夫君,镇北王世子萧珩。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即使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依旧无法掩盖那深刻而英挺的轮廓。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线如刀削斧刻般清晰。只是此刻,他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整个人像一尊毫无生气的、由名贵玉石雕琢而成的神像。
王府的老管家萧伯引我上前,花白的胡须微颤,浑浊的老眼里含着深重的悲戚:“王妃……世子他……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是躬身退下,留我一人在这充斥着药味和死寂的房间里。
我成了这听涛苑实际的主人,也成了这座巨大坟墓唯一的、清醒的守墓人。
日子如同凝固的蜡油,缓慢而黏稠地流淌。每日晨昏定省,不过是例行公事地去主院给同样忧心忡忡、憔悴不堪的镇北王和王妃请个安。他们待我客气而疏离,眼神深处是望不到头的绝望。更多的时候,我守在萧珩床边。王府派了专门的医官和侍女伺候,我其实无需亲力亲为。但我依旧每日坐在离床榻不远处的窗边矮榻上,或看书,或做些针线,偶尔,只是望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出来的、四四方方的灰白天空。
腹中的小生命在悄然成长。初时的细微悸动,渐渐变得清晰有力。无人知晓。王府上下,包括萧伯,都只当我是那个被侯府推出来、守着一个活死人的可怜冲喜王妃。只有夜深人静,我独自躺在冰冷的、属于世子妃的宽大床榻上时,才会轻轻抚摸着日渐隆起的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小小的、与我血脉相连的生命的搏动。这是我在这个冰冷坟墓里,唯一能汲取到的、真实的温暖和力量。
时间在浓重的药味中滑过。深秋的萧瑟被凛冽的寒风彻底取代,第一场大雪无声地覆盖了整个京城,将镇北王府的肃杀也裹上了一层冰冷的素白。
就在这样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将惨白的光线投射进听涛苑幽暗的室内。我照例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心思却早已飘远。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难得的暖意,轻轻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打破了听涛苑长久的死寂!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激烈,像重锤狠狠砸在紧绷的鼓面上。
我惊得抬起头,书卷滑落在膝上。只见萧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这位素来沉稳持重的老管家,此刻竟满脸是纵横交错的泪水,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整个人激动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王妃!王妃!”他声音嘶哑,带着狂喜的哽咽,噗通一声竟直直跪倒在我面前,“醒了!世子……世子爷他……他醒了啊!”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深潭中炸开!我猛地站起身,膝上的书卷“啪”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视线越过激动得浑身颤抖的萧伯,直直射向那张沉寂了太久的紫檀木拔步床。
床榻上,那尊玉石雕像般的人影,浓密如鸦羽的长睫,正在剧烈地、艰难地颤动着!如同被厚厚冰层封冻的蝶翼,正拼尽全力挣脱束缚!
一下,两下……
终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那紧闭了数月之久的双眼,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初时,带着久处黑暗的迷茫和混沌,瞳孔微微涣散,如同蒙尘的星辰。然而,那迷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仿佛有锐利无匹的剑光自灵魂深处骤然亮起,混沌迅速褪去,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幽邃!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天然威压,瞬间攫住了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带着初醒的审视和洞穿一切的力量,扫过激动跪地的萧伯,扫过惊愕僵立的侍女,最后,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精准而沉重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对新婚妻子的好奇,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一切的穿透力。仿佛在他眼中,世间万物,包括我这个突然出现在他床前的“王妃”,都不过是需要被解析的冰冷符号。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一股寒意,比窗外堆积的冰雪更甚,顺着脊椎悄然爬升。镇北王世子萧珩,醒了。这座死寂的坟墓,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而我,这个顶着冲喜名头、腹中怀着不为人知秘密的“王妃”,又将被置于何地?
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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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萧珩的苏醒,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激起的,远非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以雷霆手段,彻底清洗了听涛苑内外所有侍奉的人。那些曾被侯府或各方势力安插进来的眼线,如同被精准铲除的杂草,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王府的高墙之内。老管家萧伯,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被重新启用,一双浑浊的老眼因主子的苏醒而重新焕发出精光,将听涛苑再次打造成密不透风的堡垒。
接着,是朝堂。
昏迷数月,朝局早已暗流涌动。那些曾依附于他、又在他倒下后迅速改换门庭的墙头草;那些趁他病重,在军需、粮饷、人事上疯狂伸手的蠹虫;还有那些暗地里勾结异族、企图在北境防线上撕开裂口的叛国者……一个接一个,在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氛中,被镇北王府的铁卫从府邸、从衙门、甚至从烟花柳巷的温柔乡里,直接拖入了昭狱!
证据确凿,铁案如山。萧珩甚至没有上朝,只通过一道道冰冷的手令和亲信将领的奏报,便让整个朝堂为之噤若寒蝉。皇帝的案头,堆满了弹劾镇北王世子“专权跋扈”、“手段酷烈”的奏章,最终却都石沉大海。北境十万铁骑的虎符,终究是这乱世中最硬的道理。
一时间,镇北王府门前车马冷落,人人自危。世子萧珩的名字,重新成为了悬在京城权贵头顶的一柄利剑,其威势之盛,更胜往昔!
王府内部的氛围,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弥漫的悲戚绝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的肃穆和隐隐的亢奋。下人们行走间脚步放得更轻,头垂得更低,但眼神里却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而我这个“冲喜王妃”的处境,也变得微妙而尴尬。
萧珩的身体在御医和王府秘药的调理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他不再终日卧床,开始在听涛苑的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我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如同隔着无形的天堑。
他待我,客气、疏离,带着一种近乎公式化的审视。每日晨起或晚归,若有碰面,他会微微颔首,唤一声“王妃”,语调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称呼一个职务,而非妻子。目光偶尔会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幽深冰冷,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与风险。他从未问过我为何嫁来,也从未提及侯府,更未曾踏入过我的卧房一步。
腹中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宽大的宫装已难以完全遮掩。王府里并非没有明眼人,但慑于世子骤然回归的铁血威势,无人敢置喙半句。萧伯看我的眼神愈发复杂,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叹息一声,吩咐厨房在王妃的份例上更加用心。
我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植物,在王府巨大的阴影和萧珩无形的威压之下,沉默地汲取着养分,安静地孕育着那个秘密的生命。风暴的中心似乎暂时避开了我,但我心知肚明,这份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随时可能被打破。
直到那一天,雪后初霁,阳光难得地慷慨洒落。我在听涛苑侧殿的暖阁里,靠窗做着针线。小腹已高高隆起,行动有些不便。阳光透过明瓦窗棂照进来,暖融融地落在身上,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格外活跃,小拳头小脚有力地伸展着。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从外面回廊隐隐传来,打破了暖阁的宁静。
“……顾公子!您不能进去!世子爷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听涛苑!”是萧伯焦急又带着威严的阻拦声。
一个熟悉到令我指尖瞬间冰凉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种豁出去的焦灼:“萧管家!求您通融!我只想见王妃一面!就一面!说几句话!事关……事关重大!”
顾砚辞?!
他怎么敢来?!
针尖猛地刺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在洁白的丝绢上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毒花。我下意识地捂住隆起的小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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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的门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萧伯苍老而坚决的劝阻声和顾砚辞焦灼急切的恳求声,如同冰冷的箭矢,穿透门缝,清晰地扎进我的耳膜。
“顾公子,您请回吧!王妃静养,不见外客!再这般纠缠,休怪老奴得罪了!”萧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萧管家!求您了!让我见见清凰!她……她不能这样糊涂下去!那镇北王世子是何等人物?杀人如麻!清凰留在这里,迟早会……”顾砚辞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她腹中的孩子……那是我的骨血啊!我怎能看着她带着我的孩子,跳进这龙潭虎穴!”
轰隆——!
顾砚辞最后那句嘶哑的低吼,如同九天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暖阁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鼓,贯穿四肢百骸!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一股灭顶的荒谬感和滔天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指尖的刺痛早已麻木,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他怎敢?!他顾砚辞怎敢如此信口雌黄,如此颠倒黑白,如此……恶毒地污蔑于我?!
腹中的孩子仿佛也感受到了母亲剧烈的情绪波动,猛地剧烈踢动起来,带来一阵尖锐的坠痛。
“呃……”我闷哼一声,疼得弯下腰,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脸色煞白如纸。
“王妃!”侍立在旁的贴身侍女小荷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
就在这剧痛与混乱的瞬间,暖阁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大力推开!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室外未化的雪气猛地灌入。逆着门外刺眼的光线,一道颀长挺拔、散发着森然寒气的玄色身影,如同降临人间的魔神,堵在了门口。光线勾勒出他深刻冷硬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紧如刀锋。
是萧珩!
他显然刚回来,或许就在外面听到了顾砚辞那石破天惊的最后一句。此刻,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淬了万年玄冰的利刃,裹挟着能冻结灵魂的恐怖风暴,先是冷冷地扫过门口脸色惨白、张口结舌的顾砚辞,然后,如同两道实质的冰凌,穿透空气,沉沉地钉在了因剧痛而蜷缩、脸色惨白的我的脸上!
那眼神,冰冷、审视、翻涌着足以毁天灭地的暴戾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彻底触犯逆鳞的震怒!
暖阁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顾砚辞被萧珩那一眼看得浑身一颤,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辩解什么,却在对方那无形的、如同山岳倾覆般的威压之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惊恐和绝望。
萧珩的目光在我惨白的脸和因疼痛而护住的小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他迈开长腿,玄色的大氅在身后划开一道冷硬的弧线,径直走进了暖阁。他没有再看顾砚辞一眼,仿佛门口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那股战场上带来的、混合着血腥与冰雪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蕴含着足以碾碎一切的恐怖力量。问的是我,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过搀扶着我的、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荷。
小荷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目光,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腹中的疼痛还在持续,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我强忍着那阵翻江倒海的剧痛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愤怒与屈辱,深深吸了一口气,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抬起头,迎上萧珩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可怕风暴的寒眸。
“回世子,”我的声音因为疼痛和极致的压抑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子里磨出来的,“门外那位顾公子,妄言妾身腹中骨肉为其所有。此等污言秽语,辱及王府血脉,罪不容赦!”
话音落下的瞬间,暖阁内死寂得落针可闻。
萧珩周身那股无形的、冻结空气的恐怖威压,骤然攀升到了顶点!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长矛,终于再次锁定了门口僵立如木偶、面无人色的顾砚辞。
那眼神,已不仅仅是杀意。
那是看着一个死人的眼神。
顾砚辞对上这目光,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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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又开始下了。
细碎的雪沫子被凛冽的朔风卷着,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很快便将听涛苑的庭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白。
顾砚辞就跪在那片冰冷的银白之上。月白色的锦袍早已被雪水和泥污浸透,凌乱不堪。他低垂着头,乌黑的发髻散落下来,狼狈地贴在惨白如纸的脸上。身体在寒风中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大团的白气,仿佛随时会冻僵在这冰天雪地里。膝盖下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顺着骨头缝往四肢百骸里钻。他试图抬起头,看向暖阁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乞求和刻骨的恐惧,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萧珩抱着我们的孩子——一个刚满月不久、裹在柔软锦缎襁褓里的小小婴孩。他抱孩子的姿势,出乎意料地娴熟而沉稳。一只宽大的手掌稳稳地托着婴儿的小身体,另一只手的指节,带着薄茧,正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抚过孩子娇嫩的脸颊。
小家伙睡得很熟,红扑扑的小脸埋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发出细微的、令人心安的声响。偶尔,他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咂小嘴,仿佛在品尝什么甘甜的美梦。
萧珩的目光落在孩子恬静的睡颜上,那素来如同深潭寒冰般的眼眸,此刻竟融化开一丝极其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这暖意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让那张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面容,显出一种奇异的温和。
然而,当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透过洞开的暖阁大门,落向庭院雪地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时,眸底那点微末的暖意瞬间冻结、消散,重新凝结为比窗外冰雪更刺骨的森寒。
他抱着孩子,缓步走到暖阁门口,高大的身影立在门槛之内,如同划分生死的界碑。寒风卷着雪沫吹动他玄色大氅的下摆。
他没有看跪着的顾砚辞,而是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沉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询问的意味。
“王妃,”他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风雪,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雪地里那人,眼睛似乎总往这边瞧。”他抱着孩子的手臂稳如磐石,另一只手却随意地搭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那动作随意至极,却又危险至极。
“他,”萧珩的声音冷冽如冰泉,清晰地回荡在庭院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碍着你看为夫放纸鸢了。”
放纸鸢……
这三个字如同无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不堪回首的那扇门!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画面——春日暖阳下,沈玉璃手中崭新的燕子风筝,顾砚辞专注递上的线轴,母亲宠溺的笑容,还有角落里,我那颗沾满灰尘的、无人问津的葡萄……瞬间汹涌而出,带着尖锐的刺痛,狠狠扎进心脏!
一股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四肢百骸,却又在下一秒,被另一种更为强大、更为坚实的力量稳稳托住。是眼前这个男人怀抱的温度,是他平静话语下隐含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力量。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萧珩身边。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凛冽寒意的气息包裹过来,奇异地安抚了我翻腾的情绪。目光越过门槛,落在那片刺目的雪地上,落在那个曾经如星辰般照亮我少女心扉、如今却狼狈如丧家之犬的身影上。
寒风卷起我的裙裾,吹动鬓角的碎发。腹中曾经承载着屈辱和不安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平坦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空茫,而身边这个男人的臂弯里,正安稳地睡着我们共同的血脉。
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力量,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
我微微侧过头,看向萧珩线条冷硬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可靠的侧脸,唇边缓缓漾开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然后,我依偎进他坚实的臂弯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清晰地落进庭院里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
“风筝?”
我轻笑一声,目光扫过雪地里那个骤然僵硬的身影,再无半分波澜。
“早不稀罕了。”
更新时间:2025-07-06 18:3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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